蘭陽平原 |
以前對於課本選簡媜的課文,選了標題響亮的〈水經〉,內容則是有「在頂樓癱瘓一個星期」、「白開水好.好.喝──」這種令人有點無言的文字,並對為何要選這篇感到困惑。
新課綱課文改從其散文集《微暈的樹林》中,選了〈雨神眷顧的平原〉,看得出她對故鄉的無限眷戀,誠摯的文筆讓隧道另外一端的我,似乎已經打破隧道的地理阻隔,以前我的心遺留在指南山麓,現在又多了一塊,雨神眷顧的所在!
〈雨神眷顧的平原〉簡媜
一 蘭陽平原的孩子,首先認識的是水:雨水、井水、河水、溪水、湖水、海水、泉水。每一款又各有流派,譬如雨,春雨綿密、夏雨夾雷,一年兩百多天自成一本雨譜,宜蘭人恐怕大部分在雨天出生,死時聽著雨歌斂目。
二 宜蘭地形長得大膽,像一只從山脈躍下,打算盛海的「水畚箕」,眾水匯聚只好歸諸天意。這就難怪宜蘭人長得水瘦水瘦,一街子來來往往,沒幾個胖;男的像瘦石、女似竹,眼睛裡七分水意三分淚意,好像一生都是溼的。
三 宜蘭人天生帶山帶水,性格裡難免多一份巍峨的柔情,與人訂交,動不動就靠近山盟海誓,且在浪漫中又自行加工「捨我其誰」的義氣;可是,一旦出現嚴重裂痕,讓他鐵了心,其壯士斷腕的氣概又十分悲壯。這兩種極端性格糅合在宜蘭人身上並不難理解,柔情屬水神後裔,悲壯來自先祖墾拓遺血。祖先們攀山越嶺歷經艱險,終於在溪埔、河畔落腳時,難免仰首大哭,自後柔水鋼刀性格便定了。
四 所以,鴨賞、膽肝與金棗糕、蜜餞成為宜蘭名產,外地人弄不懂怎麼「鹹得要死」與「甜得要死」可以一起出品?只要了解宜蘭人性格就懂,它總是加倍給,愛與憎、同志與異類,每一種情感推到極致,要不頂峰,要不深海。
五 「你們宜蘭人帶叛骨!」出社會後聽到這樣的評斷,分不清是褒是貶,也許跟早年黨外運動有關。在我看來只說中局部要害,熱誠敦厚的那一面也應該含。不過,有時候我也會疑惑,時常偷襲內心世界的那股感覺:彷彿風雨鞭笞的海平面下,一團火焰欲竄燃而出,是否即是叛骨的變奏?有趣的是,在我的鄉親長輩身上也看到同類軌跡,其不安與騷動的勁道,好像跟每年夏秋之際的強颱成為神祕呼應。這些,大約就是根性吧。
六 宜蘭人講「真水」,是動了真感情的,短短二字繞了九拐十八彎,聲音極盡纏綿。我到臺北來,首先被取笑的是宜蘭腔,他們覺得聽起來「很詭異」,我說他們的腔是吞石頭噴砂,雙方因此壞了友誼。「日頭光光,面色黃黃,酸酸軟軟吃飯配滷蛋,吃飽欲來去轉(回家)。」這幾句成為辨認宜蘭腔的範例。早年我沒注意這些,有一次買水果,試吃一瓣橘子喊聲:「真酸!」老闆馬上換了表情:「宜蘭的!」喜出望外,自家鄉親一切好說,他像不要錢似地猛往塑膠袋裝橘子,我是八十給一百不要找,他堅持八十算四十,兩人一面「推拖」一面「牽拖」把宜蘭縣市地圖複習一遍總算在遠房的遠房親戚那邊找到更進一步的交集。這種萍水相逢的戀戀不捨,非常宜蘭味。如果你見過兩不相識的宜蘭人在他鄉巧遇,那種攀山越嶺的「關係考古」令人側目,最後的結論可能是:這人的表姐的厝邊的女兒嫁給那人的厝邊阿嫂的娘家堂弟。總的說,親戚就對了。三山一海的平原裡,裝著水粼粼的人情。
七 我生於六○年代初,大水災後第三日。母親記得很牢,颱風那天屋頂被強風掀了,大水灌屋約膝蓋高,她躲在神案下流淚,肚子裡是頭胎,眼看要落地了,她說她全心全意命令我:「不要出來!」要是我不知好歹硬出娘胎,那節骨眼恐怕是死路一條。六○年代初宜蘭農村,仍是茅茨土屋與油燈的日子,一條碎石窄路彎彎曲曲帶幾戶竹圍散厝,一旦強颱登陸,天地俱死,誰也救不了誰。怪不得母親要阻止我出世,沒產婆、沒床、沒熱水,怎麼生?我至今仍很得意自己懂事甚早,要打人生這一場戰,至少得生在乾淨床上才行。
八 我家離羅東鎮走路約一個半小時。據說羅東是噶瑪蘭語「猴子」的意思。想當年,那一帶應是雜樹叢林,猴群蕩枝嬉戲;或說有塊大石形狀如猴,據此叫了下來。我想石猴不如潑猴熱鬧,也符合羅東成為商鎮的事實。就行政區分,我們那村屬冬山鄉武淵村,路名叫武罕,後來才知道武淵、武罕都是平埔族噶瑪蘭人之社名,據此音譯而來。洪敏麟先生編著的臺灣舊地名之沿革提到,武淵是「籃」之意,武罕為「新月形沙丘」,意涵豐富,可以想像那是野薑花與流螢棲宿之地,稻穀偕游魚看同一朵浮雲。
九 我們那裡的住民雖以漳州籍居多,經與封閉的天然環境及噶瑪蘭族淵源糅合之後,自成獨特生態。我小時候常被奇異的地名弄得神魂顛倒,老一輩聚在稻埕閒話,奇武荖、阿里史、打那美、利澤簡(音「吉利簡」)、鼎橄社、珍珠里簡、加禮宛、猴猴仔、馬賽、武荖坑……等生龍活虎的名字嵌在「酸酸軟軟」的水腔裡,一段家常話聽起來像破浪行舟;而三堵、隘丁、壯圍、二結、三結、四結、五結……,又似刀斧械鬥。家常語言潛移默化了社群性格,我相信不知不覺中,除了漢人入墾的實況仍震蕩於喉舌間,噶瑪蘭等音影亦如唇上凝結的露珠,閃爍出他們是蘭陽平原先驅者的歷史。事實上,說「他們」是不當的,要是有辦法證明我的家族沒在入蘭以後參加「混血工程」,我反而會傷感,那表示先祖們沒對族群融合做出最起碼的事,總是有虧。雖然,都過了兩百年,但一塊土地的歷史需要後代用更大的氣度與虔誠去保養它,不然子弟不知道自己的身世從哪裡開始。
十 站在我家大門往前看,通過廣袤的稻原,最後視線抵達一列起伏的山巒。接著,想像左翼有條彎曲的河,離家門最近的扭腰處,約一百五十公尺,她就是「冬瓜山河」,現在被稱為「冬山河」。
十一 我一直無法接受她成為風景明媚觀光河的事實。離開故鄉那年,她開始接受整治,逐漸變成今日面貌;沒有親見她轉型的過程,保留在記憶裡的,仍是她舊時的驃悍與沛然莫之能禦的水魔個性;我還保留一大段流程中兩邊田野只有一間凋零古厝,烘托出她的孤獨的情景。我喜歡坐在屋頂上,隱身於蒼鬱的叢竹間,想像低飛的白鷺鷥正沿著她的身體投下倒影,想像她抵達海口,終於釋放被禁錮的靈魂。飄浮在鄉野間的多神傳說,讓愚騃的我自然而然形塑她的神格,點撥憂傷、鼓動幻想,甚至在不可言喻的壓抑下,期待她藉著強颱而破堤決岸,贖回狂野與自由。
十二 她,帶來大水。水,漫入屋子的速度如厲鬼出柙,驅趕幾條不知所措的長蛇及鳥屍、浮糠、枯葉,浩浩蕩蕩衝入大門,瓦解屋舍是人最安全的庇護所的定律。蒼莽暗夜,一切浸在水裡,無邊界的漂泊感在我幼穉的心內種下一株清明:毀滅與永逝乃動人的暴力。強風咆哮,折斷竹身,隨勢橫掃屋頂,磚落瓦碎的聲音如細針掉地而已;磅礴大雨摔擊屋頂,耳膜只接收巨大鳴響,無法聽辨身旁人的語句。我與家人在穀倉搶裝稻穀,一包包麻袋扛到木板床上,偶爾拾得幾聲豬隻恐懼的慘叫,或扛穀至床上、粗暴地指揮幼弱的弟弟讓路時,他那謹慎的哽咽。
十三 忽然,兩條男人的身影閃進來,各自穿著連身雨衣,撐一支長竿,手電筒光芒微弱地閃動著。他們住在距離頗遠的村頭一帶,半路上遇到了,都是打算到我家探安危的,遂一起持竿探路,走了幾倍長的時間才在渺茫黑海中摸到我家。他們俐落地整頓穀包,沉默且肅然;臨走前,又合力把我父親的靈堂架得更高,玻璃罩內半截蠟燭,如海面上不忍飄離的孤燈。
十四 多年之後,我才發覺自己陷溺文字世界,是因為貪婪地想搜羅更多的唇舌替我抒發抑鬱─來自那一條母河長年的鞭打,我愈從文字裡顯影她,愈了解自己的生命能量乃是從她身上接泊的事實。她用一把鋒利水刀,砍斷我那扎入母腹的雙腳,挑明那雙痴戀薔薇不願遠眺的眼睛,她把我趕出新月形沙丘,只交給我暴烈的想像去未知世界構築自己的命運。即使是最落魄的時候,我在異地街頭行走,依然感受她的刀尖抵在背後,冷酷地下令:不准回頭。
十五 宛如門神的龜山島出現在火車右側,整個太平洋吟誦遠行之歌。十五歲那年,我忽然可以理解,在我之前無數離開蘭陽平原的子弟,坐在火車裡凝視龜山島的心情;怯弱夾雜悲壯,他們可能趁火車駛入隧道時悄然抹去薄淚,肅穆地在心底為家鄉種一棵承諾樹,等兩鬢霜白,會返回多颱平原,回到雨神眷顧的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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